32、牵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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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萧成钧站起来,依旧是那副面不改色的神情,伸手揭开个五彩鱼藻纹小盅,推至沈明语面前。

    “在我面前说胡话倒也罢了,若叫祖母知道,祠堂可不好跪。”

    他从那低垂的小脑袋上移开视线,“你年纪小,去那地方闲逛,万一因此闹出事来,任谁也担待不起。”

    瓷盅里热气升腾,煮得软糯的红枣银耳散出清甜香气,屋里甜味弥漫。

    沈明语舀起一勺,小心吹过尝了一口,含糊道:“不过是想学哥哥,正儿八经做些大事,总比整日吃喝玩乐得好。哥哥觉得不妥,我打消了念头便是。

    萧成钧愣了下,才发觉自己被她套了话。

    他从未告诉过她,户部欠银和七皇子有关。

    沈明语方才说起天香画舫,直接开口户部侍郎和七皇子勾结,叫他下意识先入为主,竟不觉得有丝毫不妥,以至于顺着她的话回了下去,倒坐实了他查的案子牵涉到七皇子。

    是太子告诉她的?

    他微微错愕之余,心里又有些发闷,沉着脸道:“你调查七皇子作甚?太子又叫你涉险?”

    沈明语眨巴着无辜的眼,面色因氤氲热气熏得海棠般,“是那日沐春宴,我听到江元安和淑妃的人说什么户部欠银丢了,江家背后是七皇子,这事儿自然和他脱不开干系。”

    萧成钧松了口气,顿了顿问:“那回,太子便是叫你打探这个?”

    沈明语笑道:“哥哥放心,太子殿下虽知道你掺和进来了,但不知细节,我也没和他提起过。”

    能叫她知道什么细节?

    萧成钧本不以为意,可忽地觉得,眼前的妹妹或许并不如表面这般呆笨。

    那厢言罢,沈明语略微犹豫,怯生生望他,“哥哥,我知道没法劝你,但这案子牵涉众多,将来你要如何全身而退?圣上会不会.……………飞鸟尽良弓藏?”

    他复又怔愣了下。

    事关这案子,他的确有诸多难处,今日被她一语戳破,却莫名地松了口气,好像心底隐秘的巨石被人撬动了些许,也有人替他考量了。

    但其实,早在章老在清颐园向皇帝举荐他时,他已没有第二条路。

    皇帝要清理户部欠银的事,拿谁开刀得仔细斟酌。数额太大的不好动,保不齐银子再也拿不回来,数额太小的又没法杀鸡儆猴,或许还有损圣贤明君的声名。

    然而,这事积年累积,上到诸位皇子,下到各部官员,在户部借过钱的人犹如过江之鲫,要弄清楚各家欠款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    户部也怕掉脑袋,明账暗账分了好几本,上回他拿到的只是其中一本暗账而已。

    但这本暗账,却叫江家格外紧张,竟不惜派遣暗卫追杀他。

    萧成钧还没弄清楚个中缘由,只是对方已经知道账簿不在他这里,没再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自古以来,催人还钱便是得罪人的活计,何况他尚未入仕。

    日后如何全身而退?

    他没想过退。

    “人生在世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

    萧成钧手指摩挲着茶碗,垂着眼睫道:“乌鞑犯境多时,战事迟迟未了,国库空虚,军情势必紧急。忠臣体国,知无不为,天下社稷大过独善其身。”

    外面夜雨连绵,从门口望出去,可见庭院雨雾渺渺茫茫。

    沈明语坐在桌前,捏着瓷勺的手指紧了紧,一时百感交集。

    那个自小被视为长庚煞星的不详之人,被流言蜚语淹没,被家族冷遇......却在家国大事前,说不愿独善其身。

    十八岁的他,科举坎坷,屡遭打压,却依然对苍生黎民抱有怜悯,刚直不折。

    她为自己先前误会他一心追名逐利而感到羞窘。

    沈明语记得,梦中他初入仕途时,不肯依附朋党,与自己两位老师也疏离客气,他先是得罪了七皇子党,后来又与太子党不和,处处受阻,前途渺茫,是林方廷看不下去,才举荐他去了吏部。

    可他也没因此对林方廷感激不尽,依然中立,拒绝结党。

    后来晋王登基,他成了宠臣,却又落狱遭贬,东山再起后,他摒弃了过往,手腕狠辣,再无仁善。

    沈明语不明白,最不屑结党营私的人,眼下心怀苍生的人,日后是如何转了性子,成了爪牙遍布朝野,一手遮天的权臣?

    勺中的银耳渐渐冷凉下去。

    沈明语抬起眼瞧,他已经站起身,走到门口背对着她,鸾带束出腰身,月白长衫在灯下泛出柔和的银辉。

    人经历得太多,会忘却初心。

    她不想以后感慨一声“可惜了”。

    她不由得叹气,话锋一转,“哥哥,其实我也想着,你整日在这念书,怪没趣的,想带你下山去耍玩耍玩。我上回问竹烟,问哥哥平时在山庄做什么,竹烟说你除了看书还是看书,顶多再练个字。”

    她笑得软和,“好端端的人,每日这么闷着也要憋坏了。先前我不敢提,怕你觉得我罔顾学业,可念书也要松弛有度啊。”

    “等天气再暖和些,我接你下山去京城逛逛,现在我知道可多好玩的地方呢。”她掰着手指头数,“北边德胜坊那儿有片湖,天热了划船,冬日里冰嬉,沿湖画舫成串,又能听曲儿又能看唱戏,卖果子点心的小贩也多着……..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看萧成钧转过身来,面色越发不对劲,她嗓子眼里的话忙吞了回去。

    萧成钧蹙起眉,“谁教你这些的?”

    沈明语心虚起来,她没法直白地告诉哥哥,袁为善熟谙京城各大好玩的去处,逢散学就爱拉着她四处耍。

    “咳,哥哥,时候不早了,我先下去歇息了。”她讪讪地笑,站起来就往外小跑。

    看人落荒而逃,萧成钧面上阴冷的神情敛去,闭眼揉了揉眉心。

    只比他小了三岁,且再过几日就要及笄了,可到底还是孩子气。

    若放任她不管,不知要闯出什么样的祸事来。

    雨夜连绵,灯火轻曳,寒凉潮气拂面,脸颊微冷。

    萧成钧坐在窗前,拆开沈明语带过来的一包包点心,捻起一颗杏仁糖放入口中。

    酥脆咸甜在唇齿间进开,余味的甜一丝丝从舌尖蔓延开来。

    很甜,但甜得恰到好处,不会叫他腻。

    萧成钧含着糖,支着下巴,轻抿薄唇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今夜他头疾复发,思绪混乱,意识混沌,想不起她怎么进来的,却记得她纤薄的身影始终陪在他身边。

    软糯地唤他哥哥,安抚他,一遍又一遍给他揉按额头。

    可他狼狈不堪,最先开口是叫她滚出去。

    即便他夜间视物不明,没能第一时间辨认出她,仍觉得心里嵌了细碎的石块似的,硌得烦闷。

    他踽踽而行了太久,即便是出于利用的丁点儿温情,也忽然有些放不下了,总在她身上莫名生出这样那样的担忧。

    他恍惚想,若她没有身负这么个秘密,打小就是姑娘家,兴许他就不会无缘无故关注她,更不会生出丝缕的牵挂。

    纵然,只是极浅极细的一缕。

    她要及笄了,作为兄长,应该送贺礼的。

    可是他从没送过别人生辰礼,送什么好?

    雨下了一夜,将要天明时才渐渐停了。

    庭院洼处积了水,山间晨风掠过,吹皱涟漪。

    沈明语本就又累又乏,在松鹤山庄,她放下了所有戒备,不担心有人发现自己的秘密,睡得很是沉稳。

    日上三竿时,她还没醒,萧成钧已经到了她的榻边。

    他眼睫低垂,见她拥着被子,半只小臂露在外面,眉心轻拧了下。

    他勉强压下叫她起来的冲动,捉住那只纤细的手腕,极快地塞回被里,又替她掖了掖被角。

    饶是蜻蜓点水般的接触,指腹仍残余了她肌肤的触感,温热滑?。

    他不太适应,攥找了手指,又缓缓松开。

    榻上睡着的人容颜娇艳,乌发铺陈枕席,卸下了伪装后,安静的小脸难得有了少女的娇憨。

    萧成钧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,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出去,小心合上了门。

    沈明语眼皮子留了条缝隙,从一线明亮里悄悄儿看他背影。

    有人进来时,她便警觉醒了,看到是三哥,她只得继续装睡,略等了等,等到了他给自己掖被子。

    实在叫她出乎意料。

    沈明语唇角不自觉翘起来,打心眼里高兴。她没和兄弟姐妹们一同长大,从小一个人在那院子里,听鸟雀说话,逗蚂蚱跳绳,如今能有个兄长亲近,她其实很乐意。

    许是经历了昨夜,他真心把自己当妹妹了。

    今日也是休,不必去宫中进学,但沈明语到底在外留宿了一夜,怕祖母担心,总得早些回府。

    等她起来用膳,才知道萧成钧已经下山去了。

    连翘说,“三少爷说今儿有事,得赶着出门。”

    沈明语站在檐下远眺,知道早已看不见三哥的背影,偏还是凝眸望了好一会儿。

    回廊尽头,昨日的冰山刀疤脸抱着个盒子过来,冷声冷气地道:“主子叫我把这个给你。”

    沈明语接过长盒,问:“三哥说要去哪儿了么?”

    玄池板着脸应了句,“你打听这个做什么?”

    一旁的连翘看不下去,冷哼道:“咱们世子和三少爷手足情深,关切兄长是应当的。”

    玄池没理她,敲了敲盒子,“主子还说,你生辰时他可能赶不回来,这个且做生辰礼。”

    沈明语打开黑沉沉的盒子,银光流转泻出。

    盒子里是一柄软剑,系着宝蓝的浓密剑穗,尚未开刃的剑身泛着璀璨银光,如水光中一尾粼粼银鱼。

    沈明语呆了一瞬。

    她......不会使剑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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